你初次喜歡一個人是幾歲-九歲?十歲?十一歲?

  我初次喜歡一個人,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為了保護當事人,就姑且稱他為H吧。

  為什麼喜歡H,我記不是很清楚了,大概是他黝黑的皮膚襯著靦腆的笑容實在太可愛了吧-怎麼?你以為只有男生才會注意異性迷人的笑容嗎-好啦,我承認我從小就喜歡帥哥。

  H是個嬌小的帥哥,身高不及我,不管怎麼換座位都在教室的前兩排-如你所知,男生總是在各方面都比較晚熟。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聰明可愛體貼又可靠。

  H的成績普通,可躲避球打得非常好,每次都被派為先鋒-就是站在敵方面前拿球砸人的那個-而我,最討厭躲避球了!一顆髒污黃球往一群慌亂孩子中疾飛去,再的一聲打在一個或兩個孩子的腿上肩上手臂上,然後減速落下。這是什麼殘忍的運動?就像一滴糖漿滴進一撮紅蟻間,蟻群會在黏液沾上後四處亂竄,產生一種模糊的興奮及恐懼。

  但若和H分配到同一組,一切就不一樣了。討厭的體育課會變得令人期待,躲避球比賽時只要站在他身後,就有股被保護的錯覺-那顆發瘋的球會被他安穩地接住,不用擔心打在我的頭上臉上、或腰上。我喜歡H在渾然不覺的時刻下所散發出來的安全感。

  我一直偷偷看著H,上課下課和放學。我們只有很偶爾的時候才會說上幾句話-你知道的,小時候老愛把「男女授受不親」奉為圭臬,我們還真是從小就學習做作以適應虛偽的社會。

  有的時候我會想,說不定H也一直看著我-就在他問我我喜歡誰的時候,我會這麼想著。

  小學四年級那年,我們的學校因為教室出現蜈蚣般的裂痕,中高年級的學生被迫遷到鄰校,和原本的校舍隔了一座磺溪橋。於是放學後為了經過那條橋,我和H有了更多的相處時間。

  我們童言童語地到底在說些什麼,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一天,空中下著綿綿細雨,雨絲點點遮住了前方視線,我背著書包藏在粉紅塑膠雨衣裡,有些艱澀地走著。

  一旁的H躊躇地塞給了我一張小紙條,白色的長形紙條被折成好小好小,在雨點的侵蝕下,已經有些起皺,我小心翼翼捏著它,輕輕地一頁頁地扳開,他要和我說什麼呢?

 

  我喜歡7號,那妳喜歡誰?

 

  7號是我的號碼。

  我們在前一天約定好,如果他告訴我他喜歡的是誰,我就告訴他我喜歡的是誰。

  所以,他喜歡的是我,真的是我是我耶!

  我將小紙條照著原本的折痕疊好,緊緊捏在手裡,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喜歡的快樂-有一張濕潤的小白紙為我證明。我高興得想脫下雨衣踩進雨中跳舞。

  「那…現在…妳總可以告訴我妳喜歡誰了吧?」H的小臉在細絲間洋溢著羞怯,我好想對他微笑和大叫。

 

  我喜歡36號,我喜歡你!

 

  但是我沒有說。

  「呃…改天再告訴你。我有些扭捏、有些狡黠地回應,紙條被我悄悄藏進外套的口袋裡,就像興奮歡愉也被我悄悄藏在臉的後面。

  「哪有這樣的!」H露出受傷的表情,低頭沉默,整條路上都沒有再開口。

  然後那個改天一直都沒有來。

  雖然我一回家後便拿出紙筆,卻遲遲沒有寫下誠實的勇氣。我眼前的白紙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最後徒留一團汙漬和碎花般的橡皮擦屑-是的,小學生都是用鉛筆寫字的。

 

  後來我們分班畢業。畢業前他來到我的教室前和我道別,我捧著紀念冊發抖著要他在我的冊子上簽下再見的名字-他的字真美-可是我們當然沒有再見面。

  再後來,我們就各自長大了。

 

  「請問…請問妳是李郁昕嗎?」今天,我正坐在離家不遠處的咖啡廳中敲打鍵盤,一名男子忽然出現在我眼前,微弓著身,有點羞澀地微笑。他穿著深棕色的羽絨外套,外套上是張瘦削而稚氣的臉龐。

  「呃…我是,請問你是?」我在腦海中迅速閃過所有認識的面孔,卻沒有眼前這個瞇著眼、挺著鼻的帥哥,我一向不會忘記帥哥的。

  「嗨!我是…H。」他當然不是叫H,但如我一開始所述,為了保護當事人,我們就還是叫他H吧。

  H!是H!他變了,變白變帥又變高了。

  我愣在他眼前,想著自己應該要說些什麼才好,該說什麼好呢?我從來沒準備好遇見我生命中第一個喜歡的男生-特別是在今天,在這副光景,在自己頂著亂髮戴著厚眼鏡的狼狽時候-怎麼可以是今天呢?

  「你…變好多喔…我完全認不出來了。」我吞吞吐吐地說-多希望我是在更美的時候遇上他,例如參加婚禮的途中,這樣最起碼我會有一頭梳過的整齊的髮,上著淡淡粉底的臉,套著稍微好看的衣-呃…好啦,我知道不會差太多,反正我就是不會打扮。

  「還好妳…和以前很像,我才能認得。」…很像嗎?我小時候也像現在一樣狼狽嗎?我推了推鼻樑上的大眼鏡-早上應該洗洗鏡片的,我想它應該髒了。

  「好…久不見!」我生疏地說,雙眸對上他漂亮的眼睛。

  接著我們稍嫌扭怩地-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啦,但我肯定是扭怩的-交換了彼此的近況,他現在居然是個演員,還為歌手作過詞-我還真不記得我小時候的眼光這麼好。

  「你記得我們的小時候嗎?」我問。

  「記得啊,妳就像小仙女一樣。」他笑了,笑容中掩藏著陌生。

  哪、有!我才不是小仙女,我只是個偷偷喜歡你很久,又死都不敢說的笨女孩。

  「我也記得…你…你很會打躲避球。」

  「對啊,我是校隊的。」

  「嗯!每次有你在,就感到安心。」我漾起輕快的笑容,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也喜歡著、珍藏著我們的回憶,兩小無猜的可愛回憶。所以,再多說些什麼吧?

  「那個…對了!我…我要結婚了,你…要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天哪!我真是全世界最愚蠢的女人!難道我就不能講一些其他的話題嗎?像是「那在你的演員生涯裡,印象最深的是什麼」之類的。

  果不其然,H面露尷尬的笑容,「呃…可是…」他說。

  我真想提起自己的頭顱,把它當躲避球一樣往牆上砸去。

  「啊!」我看著H漂亮的臉-真不該這麼形容一個男孩子,但那張臉真是漂亮-縮起脖子,趕緊止住這話題,「是說你都沒有認識的朋友,一定會很無聊的!而且…而且禮拜六的晚上,你可能要上班!」

  「呵呵…,是啊。」我猜想那是鬆了一口氣的意思。

  而後我和H互留了電話,說好「改天」再吃吃飯、敘敘舊。他轉身告別,深棕色的細長身影就此消失在我的眼裡。記憶中抱著球、閃耀著汗珠的黑黑小男生已經不復存在,此時離開我的,是一位挺拔、帶著詩意的帥氣演員。

  這一次我希望,那個「改天」還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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