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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把我對新竹的感覺畫成一幅抽象畫,大約在中心部分是濃厚的油畫色塊,一層塗上一層,有些混亂的骯髒;中心四周則是輕柔的水彩顏色,越往外去,筆觸越是淡雅。一幅畫中使用不同素材其實有些突兀,然新竹就是個如此突兀的地方。從新竹市往外走,很快便能遇上清雅的鄉村景致,山草和樹,清雅得讓人難以想像嘈雜的科學城就在不遠的彼方。

 

  話說本想拋下喧鬧離開新竹市的我,到了內灣才發現心中的淡彩畫可真是傻氣的想像。當鄉村遇上如織遊人及吆喝小販時,和都市的差別就再也不大了。老街上是各式美食攤子和擺放舊時代老回憶的商家,我懷疑全台灣的老街相似度究竟會有多高。內灣老街特別之處,大概是著名的野薑花粽吧,用新鮮的野薑花葉包成香氣四溢的粽子,引人垂涎。因此我們一行人湊著熱鬧買了幾顆,相互分享著。

 

  「妳剛有和阿江聊天嗎?」我剝著一顆粽,向走在一旁的宜均悄聲問道。

 

  「有啊,他說了很多話。」

 

  「聊些什麼?」我聞著葉香,咬了一口粽子,再遞給宜均──是的,大部分的女孩並不介意吃到朋友的口水。

 

  「捏陶。」

 

  「蛤?」

 

  「他說陶藝社很好玩,捏陶能緩解壓力,要我有空去看看。」

 

  「這是邀請嗎?」我邪氣地笑了笑,肩頭撞了一下宜均,她看了我一眼,整臉都紅了。

 

  「好啦,我有空陪你去陶藝社玩玩。」我拿回粽子,又咬了一口。

 

  「那妳和小夏聊什麼?」

 

  「呃…不重要啦,」我擺擺手,想起小夏說的那句「會跳地板動作的吧」,轉身對宜均說,「這野薑花粽好香,妳要不要再來一口?」

 

  宜均一把搶去粽子,難得兇狠地瞪向我,「別想換話題!」

 

  「其實也沒講什麼,大部分時候我都從後照鏡偷看他的臉。」

 

  「變態。」

 

  「我承認,誰叫他長得好。」我皺了眉,彰顯自己的無奈。

 

  宜均笑了,「說得小夏像棵白菜似的。」

 

  「哈哈。」我也笑了,我倆的笑聲和在鼎沸人聲裡,像糯米裹進野薑花葉中,甘甜而清香。前方的阿玟還勾著小青的手,怯生生領教著阿超的取笑;走在更前的是小夏和阿江,高大的背影晃呀晃著我和宜均的傾慕。我一回頭,見小楠無聲地啃著粽子,破舊的褐色拖鞋奮力載著它的主人;阿發朝我苦笑,暗示著他和小楠的無話可說──想起方才忽視我的他熱烈和阿玟招呼的神情,覺得報應不過如此。

 

  這奇妙的九人組合──每個人都巧妙地喜歡某人或被某人喜歡──三三兩兩,東瞧西望,在林立的商店間恣意地走著,絲毫不察分秒點滴的逝去。在其後的學生生涯裡,我又去了好幾次的內灣──但旅伴不再相同。畢業返回台北後,內灣老街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模糊,倒是帶著香氣的野薑花粽令人無法忘懷,那揮霍的味道啊。

 

  回到大學時空下的那一日,我們在內灣戲院(昔日的戲院已成為高朋滿座的餐廳)用過中膳後,便前往下個著名的地標──內灣吊橋。對於單身三人組而言,本該好好利用吊橋的搖晃製造機會──心理學有個說法,在危險情境內的心跳加速會讓人產生戀愛的錯覺──這可是創造男孩們錯覺的大好時機。可惜小夏和阿江聊得正熱絡,小楠則徐徐慢步,遙望著遠方群山。

 

  看樣子諸如「吊橋好晃好可怕啊」、「沒關係我牽妳」、「別怕,有我在」…這類的對話是不會出現了。正當我思索著接下來怎麼做好時,就看到小青牽著阿超在橋中央對著我、宜均和阿玟揮手,「等下去玩水好嗎?」她指指橋下的小溪。

 

  「好啊。」我大聲呼應著,表示雀躍的期待。

 

  於是一夥人在下橋後便繞至溪邊。

 

  溪水在吊橋下的那段相當清淺,其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渾圓石頭。女孩們脫了鞋襪捲起褲管,一腳踩進清涼。清水顫動,溪底的小石子亦隨之變幻扭曲,波光在日下閃耀,照得我的雙腳亮晃晃的。見到女孩下水後不久,小夏坐上一塊大石,開始解鞋帶,身邊的阿江彎下腰來拔掉鞋子。阿超隨後被小青拉入水中,阿發跟著大家踏入水裡,露出一臉涼快。

 

  「小楠,你一定也要來玩一下。」我向老是落單、生性孤僻的宅宅小楠招手,要他加入我們的行列。

 

  「為什麼?」

 

  「因為你不用捲褲子和脫襪子啊。」我指著他裸露的小腿肚和腳下那雙終於即將派上用場的拖鞋,「這麼合適的裝扮,不玩多可惜啊。」

 

  小楠看看我,沒有說話,舉起腳便直接走進水裡。

 

  「看,是不是很方便?」我對著全場唯一不用脫鞋捲褲的男孩說,剎那間感到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還不錯。」小楠答道。

 

  「水很冰涼、很舒服吧?」

 

  「嗯。」

 

  「比成天待在寢室好吧?」我又說。

 

  「豆豆…!」一旁的阿玟扯扯我,好似我說錯了話。

 

  「嗯!」小楠點點頭,揚起嘴角,「真的很不錯。」他說。午後斜陽映出他綻開的笑容,閃閃發亮,我看得有些出神。難道是溪水遮住了他的破拖鞋,讓交大第一號宅男顯露了屬於他的陽光時刻?

 

  「是…是吧。」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失態,趕緊接上話。

 

  小楠的微笑還停在嘴邊,「欸,謝啦。」他說。

 

  「有什麼好謝的?」你對阿玟殷勤些就夠了。

 

  此時阿發憨笑著走向我們(阿玟),傻楞楞開了口,「你們在聊些什麼呀?我也要加入!」

 

  「沒什麼啦。」小楠眉一挑,肩一聳,消失了笑。

 

  「是唷。」阿發有些失望,彎身以眼神逡巡水中,假裝除了聊天外,自己在小團體中還有些事可做。「哇,這石頭好美,」不一會兒他拾起一塊晶亮的橢圓石頭遞給阿玟,「送給妳。」──送石頭這種三歲娃兒的把戲,虧他想得出。

 

  阿玟覺得唐突,尷尬一笑,「呃…不用了。」

 

  「沒關係,就收下吧。」我對阿玟說。秉持著一貫的以德報怨,我決定不計較阿發稍早的冷落,也原諒他冒失闖入阿玟和小楠中。畢竟這龍套角色雖不受控制、愚昧天真,倒也還算心地善良、性格開朗。

 

  「好吧,謝謝。」阿玟依著我,收下了那顆石頭。

 

  輕風撩過水面,帶上清涼的水氣。春日並不炙熱,我們在陽光灑落的時刻,同時享受溫暖和沁涼。遠空下繚繞的群山令我又想起那幅關於新竹的水彩畫,淡然而安靜。上方的內灣吊橋上人聲依舊,前方亦有其他遊客嬉鬧玩水,可我們卻在這方小天地裡,遺世獨立。

 

  「有魚耶。」宜均驀地打破寧靜,興奮大叫。

 

  「我也要看!」阿江走向宜均,將頭往下一伸,「真的耶,好可愛。」接著他倆同時抬頭,忽地相視而笑,進入彼此的世界。

 

  其他人嚷著也要看魚,紛紛走至他們身旁。我不想打擾他倆,又不想被認為不合群,只好極緩極慢地向他們走去。

 

  「魚啄得我有點癢。」宜均稍稍扭身,燦然說道。我怎麼都覺得她面對阿江時特別甜美。

 

  「表示牠們喜歡妳,」阿江柔聲回答,「魚看到我就跑了。」

 

  然後宜均被魚擾得跌了一跤,摔進阿江的懷裡,阿江一個踉蹌差點整身入水,只好緊抱宜均取得平衡──漫畫情節在我腦中勾勒著。好吧,事實上宜均並沒摔跤,阿江亦無抱她,他們只是說笑著,讓圍繞他們的空氣築起一道屏障,將旁人都擋在外頭。人潮只得聚集又散去。

 

  「他們看起來好登對啊。」小夏訕笑,附在我耳邊說著。

 

  「啊!學長什麼時候來的?」我嚇了一跳,旋過身,差點踉蹌跌倒。

 

  小夏一把拉住我,「妳還好吧?」他問。

 

  「還、還好,謝謝學長。」我低頭輕輕撥開他還圈著我的手,「不好意思,我…我練過舞,手臂很壯。」話才出口就後悔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得承認雖然自己老愛標榜男女平等、切忌物化女性(一副對於體態頗不以為然的模樣),至今仍對於因練習伏地挺身略顯粗壯的手臂有些懊惱。

 

  「哈哈,妳真的很有趣。」

 

  「會嗎?」我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附和先前的話題,「阿江和宜均真的好配呀。」

 

  「唉,是啊,」小夏嘆了口氣,又說,「小青和阿超也玩得很盡興呢。」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小倆口正用手掌盛起溪水,往自個兒和對方的臉上抹。

 

  「所以你也要開心點喔,天氣這麼好。」我說。

 

  「我?我很開心呀。」

 

  「但你嘆了氣。」那口氣飽含著我不明白的複雜情緒,然我不願多想──是因為學姊不在嗎?

 

  「呃,那個呀…」小夏支吾半晌,末了只送出一個笑,「我會開心的啦。」

 

  「那就好。」我咧嘴而笑,忍住想抱抱他的衝動。

 

  前方的小青和阿超還在戲水,宜均與阿江已坐上大石頭談天。阿發拉著阿玟,垂頭尋找漂亮的小石子(我看不到阿玟的表情,不確定她是否無奈),小楠又是一個人,打著失敗的水漂(那麼淺的水,怎麼可能會成功)

 

  而小夏就在我的身邊,咫尺之遙。

 

  霞光暈染天際,一片深淺橘黃。吊橋下,溪面上,我們在微風中踩著水,踩著閃亮卻一去不返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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