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采齋

20

　　我想像自己是小夏的「正牌女友」，戴著我們一起挑選的安全帽，穩當當地坐在他身後，和他感受同樣沁涼的風。沒有良心，沒有學姊，沒有任何煩惱。小夏的白袖子隨風起舞，那風打上手臂，讓我細密的汗毛微微顫抖。我得用盡全力珍惜這樣的時刻，我瞇起眼，猜想吸毒大約也是這樣的感覺。輕盈、愉悅、滿足，像在雲端跳舞，像舌尖沾了從未嘗過的甜美。

　　「豆豆，妳喜歡哪種男生呀？」小夏打斷了我的幻境，再度問出重覆的一句話──是他聽力不佳，還是我從沒給過他想要的答案？

　　「呃…不知道耶。」我回答。因為小夏貼心帥氣，所以我才喜歡貼心帥氣的男孩子嗎？究竟是先喜歡一個人才尋找他的優點，或是理解了優點才喜歡一個人？荷爾蒙塑造出來的是假象，還是美麗的真實？

　　「那學長喜歡哪種女孩呢？」我反問他。我將頭微偏向前傾，以免掠過的風遮蓋了我的聲音。四周的景物不停倒退，好似一幅快轉的圖畫。

　　「唔，會跳地板動作的吧。」

　　「蛤？」那是指我嗎？

　　「沒有啦，可愛的女孩子吧。」

　　「講了和沒講一樣，可愛很難定義呀。」

　　「哈哈，是啊。」

　　我瞄著後視鏡裡映出的小夏，安全帽的塑膠擋板模糊了他的臉面，我從鏡中勉強辨認出那專注前方的雙眼。方才那句「會跳地板動作的吧。」是認真的？還是在尋我開心？或者…難道學姊也跳地板動作？那纖細柔弱的臂膀怎撐得住？我咬咬下唇，阻止自己想詢問的衝動。

　　好一會兒我倆默不作聲，任風聲逕自打碎沉默。

　　「豆豆一定很多人喜歡吧？」小夏開了口，將話題又繞回戀愛上。

　　「哪有，都二年級了。」我無奈地表示一年級的煙花歲月早已飄然遠去。

　　「可是在交大耶，女孩的平均空窗期應該不會太長。」

　　「什麼嘛，連學長也這麼說。」我努嘴抗議，「難道學長不知道同在交大，也有受歡迎和不受歡迎的差別嗎？」

　　「我知道啊，但總覺得妳應該是受歡迎的。」小夏笑了起來。笑聲融在風裡，為後退的風景默片添了聲響。

　　「太抬舉我了。」我囁嚅著，眼神征征望向前方巴掌大的鏡子，揣想鏡子投射出的男孩，究竟當我是什麼樣的存在。

　　風和機車停在紅燈前，小夏瞥上後視鏡，自鏡中見著我的停滯。我直視著他瞧向我的眼，和他在安全帽的擋風板下朦朧的輪廓，感受到鏡子帶給我的幻象之外的勇氣。接著，他忽然掀開擋板，朝我溫柔一笑。我意識到自己不知凝視了多久，慌忙別過頭去。

　　「我…我們快到內灣了嗎？」我問。這才發覺鏡外天寬地闊，屋瓦都矮了。幾輛機車就在我們身旁，我沒有揮手大叫著打招呼。

　　「還要一段路呢。」小夏說。

　　「怎麼了？妳不喜歡和我聊天嗎？」

　　「呃，沒…沒有啦。」我低下頭，感到握著金屬桿的雙手黏濕濕的。

　　「那，坐機車不會不舒服吧？」小夏將頭偏了偏，落下他的視線。

　　「不會、不會。」

　　「那就好。」

　　一陣火辣的靜謐迎面撲上我，惹得兩頰熱呼呼的。我正想著該繼續說點什麼，身旁的阿發忽地舉起手，「喂！哈囉。」

　　「嗨。」我搖手回應他的熱情，他卻不搭理。

　　「他在和阿玟說話吧？」小夏咯咯笑著，指指我們另一側的女孩。

　　我撇過頭，只見阿玟將臉藏在小青身後，小青空下一隻手，輕拍著羞澀的少女。「你可真厲害，怎麼知道的？」我的驚訝掩過了想臭罵重色輕友的衝動。

　　「阿發的眼神越過了我們呀。」小夏轉回右側，晃著下巴示意。

　　原來如此。原來全心喜歡一個人時，眼裡只盛得下他而已。我想想自己，望望大家，愛情能抹去的是些什麼呢？義氣？自尊？或是個性？

　　然後機車再次奔馳，風重新流竄。

　　「學長研究所畢業後想當工程師嗎？」

　　「還在考慮要不要出國念博士。」

　　「哇…」

　　「沒有啦，先念完研究所再說囉。」

　　「能念研究所真好哪。」這表示未來的兩年多內我都能看到小夏，兩年多後我就要找個比小夏更高更帥更有魅力的男人。

　　「妳也可以呀。」

　　「哈…哈哈。」我乾笑幾聲，有些慶幸小夏沒讀出我的心思。

　　「我覺得…」小夏頓了一會，似是在吞嚥口水，又似在搜索合適的用字，「和妳相處很開心，妳很愛笑。」

　　「蛤？」剛才那種假笑也算呀。

　　「總之，我覺得妳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謝謝…」我緩緩答道。

　　遠山近樹環繞著我們，不一會兒小夏便依前方的褐色路標右轉，進入山區，內灣就快到了吧。我鬆開繞在背後的雙手，輕拉起小夏的衣角，不願離開這場夢。

　　「學長真的好愛穿襯衫啊。」

　　「大概覺得自己不適合T-shirt吧。」我看到小夏的肩頭聳起又放下。

　　「才不會呢。」

　　「不會嗎？」

　　「我…我是說，T-shirt應該誰穿都好看吧。」

　　「哈哈，這樣算是安慰嗎？」小夏說道，「真是個直率的女孩。」

　　真是個冒失鬼。

　　「呃…對、對不起。」我垂下眼，盯著被扯住的襯衫邊角上淡淡的皺摺。

　　「傻瓜，幹嘛道歉？這樣的妳很好呀。」

　　我揚起頭，見到小夏又瞄向後視鏡，和鏡中的我四目相會。這次，我大方地笑了。

　　每當我想起這些曾經靦腆青澀的片段，仍忍不住好奇，那時的小夏對我有沒有一點點的喜歡呢？然而，歷經十多年的物換星移後，我再也沒有機會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了。

　　我記得的下個場景，就是內灣車站和一旁古銅近黑的浮雕大嬸婆(漫畫家劉興欽筆下的角色)。大夥稀哩呼嚕下了車，阿發便揉著屁股直喊痠，小楠無所謂地拖著步伐，阿江和宜均聊得起勁，阿超走向小青，小青牽著阿玟。我和小夏並著肩，他頭一扭對我說，「來張合照吧。」語畢，他叫住大家，在車站前請路人拍了張相片。

　　莽莽撞撞留住了剎那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