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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諾,該洗澡囉。」蘭欣提起濕漉漉的手往圍裙上抹,朝外大喊。她離開廚房,走向距離不到三公尺的女兒臥室,輕輕撥開房門,對著正低頭專注的女兒說:「該洗澡囉。

 

   不要嘛,我想再玩一下。」諾諾頭也不抬,拿起漆上灰色的塑膠小刀往一個塑膠紅蘿蔔砍下,兩片紅蘿蔔中間的魔鬼氈應聲分開,發出細微的聲響。她用小盤子將紅蘿蔔端到身邊的地上,又拿起一個青椒放在小廚房的流理台上,準備再次施展刀工。

 

  這麼喜歡廚房是吧,以後就有得妳受。蘭欣默默地想,她開口道:要玩多久?

 

  「再一下下。

 

  「只能一下下喔。」蘭欣說。

 

  「好。」諾諾小聲回應,青椒已經切好了。

 

  蘭欣走回廚房,擰了抹布將流理台四周擦拭了一會才卸下圍裙:「唉。」她嘆了口氣,覺得內心升起一股無能為力的感受。但女兒本就如此,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書房的門又關上了。德維一個人躲回自己的小天地,不知在沉思什麼大道理。他總是這樣的,平常為了這個那個專案忙得沒時間和她與諾諾吃晚飯,難得吃了飯,也是在飯後立刻走進書房。他說下班了終於有自己的時間,能好好看書,念念康德尼采,還是黑德爾什麼的。念那些做什麼?提升智識理解人生?康德能讓他的工時短一些,薪水高一點嗎?黑德爾能幫助他們一家過上更好的生活嗎?時間,他就這麼自私想要獨佔時間,那她呢?她的時間呢?她何嘗不想擁有自己的時間?

 

  蘭欣走進浴室,抱起滿溢的洗衣籃,溫溫吞吞丟進陽台上的洗衣機內,按下啟動的按鈕。然後她回到客廳,將自己重重摔進沙發內:「唉。」又嘆了一口氣。她環顧四周,環顧這個她和德維共同編織起來,本當溫暖無比的家:液晶電視靜悄悄的,了無聲息,和兩副黑洞似的大音響相互呼應。那束塑膠花是廳裡最熱鬧的佈置了,它被插在半透明的藍色花瓶中,襯得下方的乳白圓桌亮麗起來,桌旁圍繞著沙發,沙發中間是張小茶几。茶几上擺了兩張四吋照片,一張是諾諾兩歲時,三人開懷大笑的照片;另一張是她和德維的畢業合照,兩人身穿學士服,方帽底下是燦爛的、充滿希望的笑顏。

 

  她還記得啊,記得那時候的他們,記得她第一次被德維牽起手時的羞怯,記得她考上公務員時德維興奮的擁抱(比她還高興似的),記得婚禮當天姊妹淘們欣羨的祝福。

 

  她不經意瞥見電視旁,她還未完成的娃娃屋。諾諾都快七歲了。

 

  蘭欣閉上眼,做了一個深長的呼吸,起身走向她的丈夫。

 

  「老公,在看什麼書呀?」

 

  「怎麼沒敲門?」德維抬起頭,鎖起眉頭。

 

  蘭欣感到體內某種激烈的心情被挑起,她瞪大雙眼,微微撇嘴:「沒敲門?現在還規定老婆找老公要敲門啦。」

 

  「呃──不是啦,只是忽然被打斷了。」德維的聲音小了下來,他可不想在這種難得的寧靜時候攬災難上身。

 

  偶爾打斷一下會怎樣嗎?你不幫忙煮飯洗碗,不幫忙洗衣服,我都沒抱怨了,我打個岔就這麼介意!蘭欣本想再嘮叨下去,但她又想起照片中的燦爛,想起日光打在兩人笑臉上的弧度,和她此時進門的目的,決定住嘴。她走到丈夫身邊,微笑一問:「所以你在看什麼呀?」

 

  「資本主義與現代社會理論。」

 

  「那是在講什麼呀?」蘭欣保持著笑容。

 

  「在講社會學三大家──馬克思、涂爾幹和韋伯的思想,」德維抬起眉毛,展露興致:「是社會學大Giddens寫的喔。你知道Giddens誰嗎?當代思想巨擘,寫的書都被拿來當做社會科系的教科書呢。我每看一次這本書,就覺得真是好了不起喔,他先闡述了馬克思他們三個人的思想,接著……」

 

  「噢是喔!好像很有趣耶,蘭欣打斷德維,話語中感覺不到她的興趣,她將話鋒一轉:「我是在想,我們好久沒有家庭旅遊了。」

 

  「有嗎?前陣子不是才去阿里山的?」果然,蘭欣忽然進門,怎麼可能是為了了解他究竟在念什麼?虧他還這麼興高采烈地想要分享。

 

  「那個不算啦,我指的是出國旅遊。」

 

  「出國?」

 

  「像是東南亞呀,那兒便宜又好玩呢,我同事前些日子才從馬來西亞回來,她說……

 

  「等等,」這次換德維打斷了她:「我最近根本不能請假。」

 

  「蛤?為什麼?去東南亞只要五天,請三天假就行了。」

 

  德維將原本前傾的身子向後一靠,倒在皮椅上,沒有回答,眼神盡是疲倦。

 

  「那新加坡呢?澳門呢?只要三天。」

 

  「我最近很忙,之後可能還要出差,去沖繩。」

 

  「出差?什麼時候?去幾天?你怎麼都沒說?

 

  「大概最近太忙,忙得忘記了。」

 

        「忘記了?難道我就很閒嗎?我可不會忘記給諾諾洗澡。什麼忘記?根本就是不在意,你就記得看你的資本主義和理論……

 

  「是資本主義與現代社會理論。」

 

        「隨便啦。」蘭欣瞪了丈夫,心中氣呼呼叨念,你憑什麼糾正我?我可不像你這麼好命,一有時間就能窩在書房,讀那些莫名其妙的書!揉揉眼窩,鬆下肩膀。應該要繼續向丈夫確認行程的,什麼時候出發,什麼時候回國,但現在的她,只想大吵一架。

 

  曾幾何時,自己一和德維講話,彼此之間的平和就無法超過十分鐘;曾幾何時,無話可說反而成了某種形式的平衡。可是,吵架又能解決什麼呢?蘭欣覺得好累、好累,她用與丈夫同樣疲憊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著走出書房,甩上門。

 

  這樣繞著丈夫孩子打轉的人生,到底要過到什麼時候?她恨極自己要身兼煮飯婆與洗碗工,恨極汪德維的忙碌,和那一臉的妳什麼都不懂」。他憑什麼藐視我?他不知道考上公務員也很不容易嗎?我不是不能念書,只不過沒像他那樣,瘋狂熱愛著自己不熟悉的知識罷了。

 

  她走向那幢娃娃屋,打開她為屋子蓋上的紙板。製作娃娃屋一直都是她的興趣,她曾親手做過臥室一隅送給朋友當生日禮物,也曾做過各式各樣的小傢俱,衣櫥沙發木桌椅……。每次看著這些小玩意兒,她就覺得所有夢想似乎都可以在裡頭完成。那裡面的迷你世界是具有魔法的神奇世界,和外面的不美好的世界一點都不一樣。

 

  當初她剛和德維結婚時,就想用1/24的比例尺完成一個娃娃屋。那時她想,她要在有了孩子後,將屋子做為送給孩子的第一份禮物──不管是個男孩或女孩。她會用小小的鐵絲彎成衣架的形狀,用創造金屬感覺的鋁箔紙包在小瓦斯爐外,並且將旅遊型的牙膏蓋子上漆,做為花盆。她甚至連桌椅的腳都想好了,要用棉被縫剩的花布細細圈起,做為包腳。

 

  可惜這項壯舉後來就隨著有孕在身而告罄了。懷孕初期她孕吐得厲害,整日昏昏沉沉,讓娃娃屋的進度嚴重落後;到了中後期,她就更需要休息了,下了班後就倒在沙發上,要德維為她按摩腫脹的雙腳,挺著肚子閱讀一堆和媽媽寶寶有關的書籍,哪有時間管什麼小屋子?諾諾出生後,生活更是忙亂,餵奶洗澡換尿布……,夫妻兩人連睡覺的時間都少了,接下來還有教育和陪伴。然後一年又一年,就這樣過了。

 

  她伸手摸了摸娃娃屋裡頭的擺設,臥室的雙人床已經鋪上玫瑰花布,廚房的瓦斯爐也架好了。其他還有浴室書房的書電腦以及客廳的擺飾還沒完成。她進房拿出材料和工具,坐下準備做幾件迷你衣服,和用粘土捏幾個廚具。

 

  她決定了,諾諾今天如果不想洗澡,便不要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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