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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臉湊近鏡子,看著鏡內自己的鼻樑,在已經夾翹的睫毛上一次又一次以Z字型塗抹濃黑的膏狀物,既長又翹的睫毛被睫毛膏牢牢固定成它特有的高傲形狀,我放下刷子,朝著鏡中眨眨眼睛。接著拿出那支有色的滋潤唇膏,往嘴唇擦了兩下,才滿意離去。

 

  早晨的台北捷運總是如此,一站經過一站,人們快速增加,越靠近門邊,越是擁擠。然而在兩片車門之間,有一塊稀疏的區域,你會發現在人滿為患的車廂裡,那塊區域內人們的悠閒站姿非常令人氣惱。我呢,老在一進車門後,立刻走向對門旁,靠在隔板上,以避開不久後便會湧現的人潮。此刻站在我對面,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正從手機的滑動中抬起頭看著我,見我回望他,又趕緊低下頭玩手機,我輕輕揚起嘴角,又見到他偷瞄的目光。

 

  我轉過頭去,自車窗外假裝欣賞台北街景,讓那位男士不至於太過困窘。我已經習慣了,被陌生人這樣盯著瞧。美貌一直是把雙面刃。男人愛我的美貌,卻也只愛我的美貌。每次問男朋友喜歡我的什麼,他們都只會說漂亮可愛又聰明,然後痴痴傻笑。聰明是硬加上去的吧,我這麼想,不然怎麼從沒見他們和我討論什麼正經事。因此,我談過的每場戀愛都沒能維持超過一年,那些男人實在太無聊了。膚淺的男人。

 

  除了他,讓我印象深刻以外,除了汪德維,隔壁部門的副主編。

 

  我喜歡他嗎?不不不,那絕不是喜歡,應該是注意吧,或甚至說好奇更為恰當,就在和他因為業務交流而熟稔後,在幾次的熱鬧午餐裡,在偶爾的兩人談心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同,發現他敏感的特質與對社會的批判。我身邊從沒有過這樣的人,如此有想法,如此憤世嫉俗,在我看來,那憤世嫉俗讓他發著熠熠光芒,充滿了魅力。並且,和他打屁真是愉快。

 

  可幾天前的那些訊息……還沒找機會問個明白。

 

  車子停了又開,開了又停。我一如以往,在松江南京站匆匆下了車。出了捷運站,熟悉的高樓林立的招牌便呈現眼前,灰黑馬路上車子呼嘯而過,掀起一股仿若柏油的味道。我晃悠進了辦公大廈,按下10樓。

 

  小真,早啊。

 

  「早安。」我向櫃台的小庭回以微笑招呼,碎步邁入辦公室。

 

  我走向兩張長型桌子的其中一張,在我的位子上放下皮包,開啟電腦。幾位同事和我一樣,經過門口兩株青翠的發財樹,陸續走到位上。今天我得向某作家催稿、上網查查目前健康書籍的撰寫方向、以及審閱那些自助旅行者寄來的眾多稿件。接著我看到視窗下方的Skype訊息亮著橘黃,是汪德維

 

 

Wei

今天中午一起吃飯好嗎?

Real

喲,我們汪大副主編捎來邀約,小女子能不赴約嗎?

Wei

別這樣嘛,前幾日忙得抽不出身。

Real

好吧。

Wei

想吃什麼?

Real

都可以囉。

Wei

好,那我找找,中午11:50一樓見。

Real

好。

 

 

  我關起視窗,開始工作。近年來由於網路崛起,出版業急遽萎縮,我所任職的這間出版社原本以發掘潛力文學作家為宗旨,現已改為聘用寫手撰寫迎合市場需求的健康養生書籍和旅遊類叢書,要找到素質優良的寫手一點都不難。當然,我們還是有和作家合作啦,只不過通常都是已具固定讀者群小有名氣的作家──也不能說他們是暢銷作家,因為真正的暢銷作家,是不會和我們這種小出版社合作的。

 

  汪德維一早就和我約吃午餐,大概是想解釋之前的事。我回覆了幾封郵件,看了一下時鐘,九點二十分,離相約的時間還有兩個半小時──不,我當然不是期待與他單獨見面,我只是不想待會因為審稿而無法準時。你知道的,文字工作者在做工作時,總是需要一氣呵成。我拿起電腦邊的小鏡子,看著裡頭的自己,抿了抿嘴,確認唇膏發揮出亮麗的作用。

 

 

***

 

 

  「上次只送了一杯奶茶,實在過意不去。」坐在我對面的汪德維笑道,他笑起來吊著眼尾淺淺的皺紋,好像叫人快猜猜他的年齡,「而且妳居然沒生氣,真謝謝妳。」他說。

 

  我們正坐在四平商圈裡的一間平價西餐廳裡,啜飲濃湯。店內經過一番佈置,桌椅全是淡褐色的木頭,牆上掛了幾張來自希臘的照片,藍天白房,在愛琴海的彼岸向客人招手。

 

  「喲,良心發現啦?」我提高聲調糗他:「你怎麼知道我沒生氣?又沒問我。好端端的忽然不回訊息,可真沒禮貌。」我偏過頭,嬌嗔道。

 

  「對不起啦,這幾天工作忙,一直想找機會和妳道歉,今天終於找著了!這餐算我的。」德維拍拍胸脯,慷慨笑著。

 

  「哎,不用了。」我作勢揮揮手,「算啦,我看你那晚心情似乎真的很差──想像一個人半夜三更趴在桌上睡出口水的情景,還真是不堪哪。就當我同情心大發好了。」語畢,我狡黠一笑。

 

  德維竟然沒為自己辯護,他露出令人不解的笑,眼裡閃爍著某種情感,有些過於濃烈,看起來像是感激,又像是遺憾。他緩緩開口道:「不行,就因為妳這麼體貼,我才一定要請妳。」

 

  「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的話。」我聳聳肩,不再與之爭辯。

 

  我在亮著油光的海鮮焗烤飯端上來時,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所以那天到底怎麼了?」

 

  「就睡不著。」

 

 

  「幹嘛睡不著?又跟老婆吵架啊?」

 

  「也不算啦,就忽然覺得她很不能體諒我。」

 

  「怎麼說?」

 

  「說不上來是哪件事,我想是累積下來的所有事吧。這些年,為了諾諾不知吵過多少架了。」

 

  「其實你們都愛孩子的,只是方法略有不同罷了。」我說。

 

  「但蘭欣不這麼覺得呀,每次我的想法不合她意,她就落下兇狠的結論,拂袖而去──我根本無法和她溝通。」德維深鎖眉頭,好像真的很困擾,「我也知道她做家事辛苦,帶小孩很累,但我只不過想在下班後能有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自己的時間,我也為了這個家放棄很多呀,例如成為哲學家。」

 

  「哲學?我以為是社會學。」

 

  「都可以啦,」德維無奈擺手,顯現一種不得已的滄桑,「只要是能更認識這世界的學問都好。」

 

  「你對身邊的人都不認識了,還想認識世界喔?」我笑了,笑得有些無禮。

 

  德維沒有反擊,只露出滿臉困惑:「蛤?」

 

  「我覺得你不夠仔細聆聽老婆的心聲,她說不定也很寂寞,需要你陪陪她。」我嚥了口口水,覺得說這話時心裡有種極細微的矛盾,好似灰塵般輕輕一撢就散開了的矛盾,「不過,或許她的表達方式也不夠好,可能是生活真的讓她太累了。」胸中這會兒出現的是淡淡的酸楚,像剛喝下一杯鮮榨檸檬汁。有那麼一下子,空氣裡只剩湯匙和叉子敲響碗盤的聲音,直到德維抬起他傻楞楞的臉。

 

  「需要我陪陪她?」

 

「是啊,」我點點頭:「不如你下次就和蘭欣說:『親愛的老婆,今兒個想做什麼呢?讓我陪陪妳吧。』如何?」

 

「好像還不錯。」德維綻開笑顏:「小真,沒想到妳年紀輕輕,卻這麼聰明,既美麗又聰明啊,以後娶妳的人可真讓人欣羨。」

 

  我努努嘴,有些不高興地回應:「拜託,我最討厭『娶』這個字眼了,你可以說結婚嗎?嫁或娶這種詞,根本就是用來藐視男女平等的權利,憑什麼女生結婚就是『嫁出去』,男人結婚就是將女人『娶進門』?」

 

  「是是是,我錯了,抱歉啊,小女王

 

  「女王你個頭。」

 

  「對不起嘛。」德維伸出手,有些,呃──親暱地摸摸我的頭。有那麼一下子,我感到被寵溺的溫暖,我輕笑,再輕輕抖開。

 

  夫妻嘛,不就床頭吵,床尾合?我晃晃腦袋,把方才出現的糟糕思想屏除在外,對自己說,他可是早有老婆的男人了。然後休息時間結束,我們喝光附餐飲料,付了帳,並肩走出門外,走至耀眼的正午陽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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