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6/29

  今天的畢業典禮好感人,校長說了很多鼓勵的話,他說,青春用盡之前,要記得活出自己的模樣…我呢?活出自己的模樣了嗎?

  最後的畢業生合唱校歌實在太催淚了,害我腦中不斷播放三年來的點滴,抱著小玫哭了一場。我還偷偷瞄見,連阿銘這大男生眼眶都紅了…

   分離的日子來得太快,我無法接受…

  不過沒關係…說好了升上大學、結了婚、生了孩子後,我們大家還會是好朋友,永遠都不變喔!永遠、永遠…

  就這麼說定了!

 

  我挺立在三百八十公尺的高空上,流淚俯瞰台北城,像隻孤傲難馴的狼,發不出悲傷的低嘷。雙十形狀的市政府沉甸甸地在我腳下,灰綠身影無視於人間所有的憾事。我的前額緊貼塵埃遍佈的窗戶,看著一輛輛玩具小車上了發條安靜地走著。

  弄髒額頭是現在最不在意的事了,我只想知道未來該怎麼做,我輕撫下腹,而眼淚依然沉默。

  和健宇的婚姻是有些小問題,尋常夫妻般的小問題──激情消褪、生活無趣、日常緊繃,但他性格溫良、敦厚篤實,我還無法想像失去他的人生。和阿銘呢…阿銘…我和阿銘心靈相通、情意相合,我根本無法形容他對我的意義──就像古人無法形容火的光輝──他讓我的生命豐盛,五彩繽紛,而且他需要我…我是他此時最大的依靠

  那麼,誰會是一個好爸爸?我又有權為孩子選擇父親嗎?

  我將額心推離了玻璃,繞圓踱步,遠山青綠灑出溫暖,我卻從沒感到如此孤寂。孩子一直是我和健宇所企盼的,也是老人家所掛念的,但這時候這個時候,瞎攪和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吧?

  我回想起看到驗孕棒內那兩條線的剎那,沒有預想中的驚喜交集,倒是有點想死。兩道清晰的利線如此駭人,割遍全身,我縮在廁所的角落,獨自抑著疼痛啜泣。所以,是誰該知道這個「好消息」呢?

  拿出電話,我按下熟悉的號碼,「喂…我是小靜啦。」

  「我知道呀,怎麼啦?」

  「我…懷孕了。」

  「天──哪!那不是太好了嗎?真是太開心了!」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囁嚅著,不知從何解釋。

  「傻女孩,發生什麼事了?」小玫用著一貫善解人意的語氣。

  「我不確定──應該說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

  「噢!」我聽見倒吸一口氣的聲音,接著是一句大叫,「林小靜!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呃…上次不是告訴妳又聯絡上阿銘了嗎?」我的聲音仍舊好小好小。

  「對呀…怎麼?他該不會是孩子的爹吧?天──哪!林小靜!妳在幹什麼!?」

  101頂樓唯一的另一名遊客望向我,小玫的聲音嚇著他了。

  我趕緊降低音量以表示歉意「不是啦…我剛不是說了不確定嗎…」

  「那不就是健宇或阿銘嗎?難不成還有第三個男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十六年前就懷疑過妳和阿銘了…」小玫尖聲叫著。

  都快二十年了,她的真誠直率未曾稍減,暖意逼人,我忽然笑了出來。

  「這麼荒唐的事妳還笑得出來,說!到底怎麼了?」小玫感染了我的笑聲,緊張得到緩和,聲調也降下了。

  「就和妳猜得差不多囉。」我於是說了出來。

  「小靜,如果非得傷害一個人,傷害誰會比較難過呢?」這是小玫聽完後的第一個問題。

  我遲疑了一會,「健宇…吧?」答得頗為含糊,「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我和阿銘彼此相愛。」

  「妳和健宇就不相愛了嗎?」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不確定、還是不想承認?」

  「呃…」我緊閉雙眼,想甩去和健宇的回憶,與他純然的好。

  「小靜,妳已經是個母親了呢,」小玫柔聲道,「答應我,別再傷害自己了,好嗎?」

  我再也遏止不了地大哭起來,雙手和身子都激烈地顫抖,地獄扯回猙獰的面目,燃燒著熊熊烈火──我知道,一直都知道的──再逗留不走,就要成為一具難以辨認的焦屍──而且一屍兩命。

  玻璃窗外,蒼翠的觀音山在我眼前漸漸巨大,一抹無憂的綠遮蓋了全部的視線,我淚眼模糊吸收著這宜人的色彩,好不容易說出小玫等待已久的那個字,「好。」

  不一會兒,滿眼碧綠緩緩離我而去,細細白點從天而降,涓涓滴滴落在我身上。我拾起一片,是碎了的紗裙,粗糙的紗質觸感喚醒我逝去的青春記憶。青春的美好哇!青春的風景多美好。

  阿銘…健宇…對不起。

  我伸手拍拍自己,抖落一地破碎,再緩緩踩過,將它們──所有──留在腳下,繼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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