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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時候,我其實是怯於暴露自己熱舞社社員身份的。比起大部分的成員,我的舞技實在差強人意,僵硬有餘柔軟不足。當初選擇熱舞社,是抱持著──只要參加一個社團,運動才藝便兩相兼顧的簡單信念。而事實上,身為一位患有肢體障礙症候群的社員,想一窺跳舞奧秘,還需比一般人多些努力。由於生性膽怯又好強,我會獨自一人在寢室的小空地比劃良久,試著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更美一點。忍不住之時還會跑進浴室,就著洗手台前的大鏡子擺手晃身,我會保持高度警戒,在其他人進門時放下雙手,將臉湊到鏡前,假裝自己在照哪一顆莫名其妙的青春痘。

 

  練舞練得那麼辛苦,全是因為那不值錢的自尊──我就是沒辦法和其他成員一塊在社辦的大鏡子前練習,太丟臉了!像我這樣毫無天份的社員,在物競天擇的熱舞社生態之中,通常無法存活太久。然至今我能在跳舞天地裡撐著有點樣子,倒也全靠那賣不了多少的自尊了。

 

  在那個充滿香氣的夜晚,一進入舞會會場,我便了解了自尊的重要性──在社團內我或許是個無名小卒,但在系上舉辦的舞會裡,我肯定能成為最閃亮的那顆星,在小夏學長面前熠熠發光。

 

  昏暗的燈下,紙緞帶在空調中輕輕飄動,盪漾著繽紛,惹得布條上的X’mas Party」也隨之起舞舞池內外,點心桌邊,同學、學長姊和學弟妹三三兩兩隨意談笑,串起十二月的溫暖。小青自播放台一側跑向我身旁,附在我耳邊悄聲說道,「等下好好享受喔。」我點點頭,聳肩對她羞赧地傻笑。

 

  輕快的音樂奏起,我隨著快歌的拍子扭動起身體,恣意徜徉在舞動之中。跳舞的人並不多,我沉浸在自己的韻律裡,想像周圍欣賞的目光中有一雙來自於小夏。舉手、擺臀、轉圈…,後退、微蹲、站起、甩頭。幾首曲子後,扮演DJ的學弟就著幽微的光線拿起麥克風,磁性十足地說,「各位,大家等待已久的慢歌終於來了,請擁抱彼此跳舞吧。」

 

  在我將腦內紛亂的言語一一安置好後,小夏學長已經來到我眼前。我看著前方條紋襯衫上的領口皺摺,出現了一種想把它們整平的衝動,「豆豆!收回妳的手。」我的良心向我大叫

 

  「好啦。」我吐了個白眼,不情願地將雙手背向後,覺得擁有這種吵鬧不休的良心真是煩人。

 

  「妳剛跳得很好呢,好動感!」小夏學長的聲音在頭頂緩緩響起,我微抬起頭,看到他正對我微笑。他的雙手輕放在我的小肥腰上,隨著柔美的音樂左右搖動,我回以狀似甜美的笑容,耳中全是響亮的心跳聲。我望著那揚起的迷人弧線,想著他要是再多出一點力就會發現我腰間的油膩。

 

  「呃…謝謝學長…其實還好啦。」我熱著臉低下頭,看回領口的皺摺。

 

  音響溫柔唱著Somewhere out there (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琴聲流洩,滿室芬芳──好吧,我承認我已忘了小青到底選擇哪首歌了,只好依靠自己的喜好謅出美國鼠譚的主題曲,事實上這首歌幾乎不會被選為舞會的曲子,但它如此完美詮釋我心境,我非寫寫它不可──當作家最迷人之處,就是創造一個世界。

 

  And even though I know (即使我明白)

     How very far apart we are (我們相隔多麼遙遠)

     It helps to think we might be wishing on the same bright star (那卻讓我感到,或許我們會對著同一顆明亮星子許願)

  

  Somewhere out there (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If love can see us through (如果愛能帶領我們)

  Then we’ll be together somewhere out there (我們就能在彼方重逢)

  Out where dreams come true (在美夢成真之處)

 

  雖然你的氣息就吹著我的瀏海,你卻離我非常遙遠。但因為這首歌,或許我可以在夢裡和你相逢喔,小夏。

 

    「其實妳可以扶著我的肩呀。」小夏學長加深了笑意,瞅著我說,我這才發現雙手還背在身後 (真是蠢斃了)。我呵呵僵笑,舉起兩手,極輕極慢地放上小夏的肩頭,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弄碎他似的。

 

  「妳真可愛。」小夏又說,他的笑就像畫,有藍天、白雲和滿山的青翠。

 

  我獨自沉浸在這張會呼吸的畫裡,沒有回答。我正撫著小夏的肩頭,而他正攬著我的腰枝,他身上的所有味道──汗味、香味、男人味──迎面襲來,聞了一口就醉了。

 

  只要再靠近一點,不僅雙手,我的整副軀幹都會觸碰到他,那麼所有的我可能會像棉花糖遇水般,融化成幾粒糖吧。整個冬季,我都在等待這樣的一刻,等待縮小為糖粒的一刻。可我想要的,就快超過一個擁抱了。

 

  Somewhere out there (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If love can see us through (如果愛能帶領我們)

 

  我和喜歡的人在舞池中搖著擺著轉著遙想著,他時而望向前方,時而低頭微笑,時而偏臉沉思,或與我聊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和妳跳舞很開心呢。」在某次垂下頭時,小夏對我說。

 

  「我…我也很開心。」我回答。

 

  「從這角度看,妳睫毛好長喔。」

 

  「從別的角度看很短嗎?」

 

  「哈哈,妳反應真快。我是指,第一次這麼近看妳,才發現妳的睫毛真長。」

 

  「聽說剛出生的嬰兒要剪睫毛耶。我媽說我就是被剪過,所以睫毛才很長。學長以後生baby,也要記得幫他剪睫毛喔。」

 

  「哈哈,我會的。」

 

  哼,那可愛的baby一定是和學姊生的吧,真討厭。我稍稍撇了嘴,將頭往別處轉去。沒料到這一轉,學姊的視線就進入我的眼眸,我見她直勾勾看著自己的情人摟著別人,神情複雜。我猜她正對自己說,沒事的,這不過是一首歌。

 

  而就在那刻,我終於明瞭,何為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Then we’ll be together somewhere out there (我們就能在彼方重逢)

  Out where dreams come true (在美夢成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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