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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程數學中的複變就像腹便一樣令人滿肚子大便,特別是碰見那位上課老把課本抄上黑板,只會喃喃自語的唐老師。起個大早上他的課意義何在?宜均阿玟和我常感不解,但我們仍次次老實坐在位子上,自課本中對照著他寫在黑板上的公式──我得承認,至少他的板書寫得挺漂亮的。

 

  臉型瘦長的唐老師戴著一副方框大眼鏡,身上一股濃濃菸味,黝黑膚色搭上微駝的背,走在交大校園內極好辨認。而那件汙垢有些明顯的菸燻舊夾克,我亦從沒見他換下過。

 

  關於唐老師的傳說有很多,據說他曾於學生面前將自己的論文放進廢紙機裡,(傳聞還包含他陰森森的冷笑,「我不需要這論文,反正我都記住了,呵呵。」)也聽說過他將金魚帶進教室,在學生面前刻意弄死那些小傢伙。更誇張的,還有他在某研究生畢業口試時闖入試場,對著教授胡亂開罵。不過,這當然全是毫無根據的以訛傳訛──雖然好些學長姊在聽說這番行徑後,皆暗暗期盼唐老師也能參與他們的口試盛會,讓他們順利被中斷,順利畢業──傳說的最後,教授們在口試尚未結束下就簽名離席了,全因唐老師「積極」的介入。

 

  而我唯一能證實的,便是他絕非一位春風化雨的老師。

 

  「下次不要上複變了好嗎?」我不知第幾次和宜均與阿玟討論這話題。

 

  「我不敢。」阿玟說。

 

  「我也不敢。」宜均附和。

 

  唉,事實上,我也不大敢,否則我就不需徵求同儕的陪伴了。每次不想上課時,耳邊便不住響起媽媽的話,養兒不讀書,有如養大豬。」我只好洩氣地提起腳步,走向科一,走進略為空蕩的教室裡──班上總有一票人翹課,小青也從不上課。

 

  但那一天,當唐老師又拿起粉筆呼嚕嚕振筆疾書,對著黑板叨叨授課時,單身三人組終於再也受不了了。那堂課裡,他只對著我們說了一句話,「請翻到第xx頁」,接著他就開始了自個兒與粉筆、黑板和課本間的私密話語。

 

  下課後,我收拾書包,對兩位友人堅定地說,「我要走了,妳們呢?」

 

  「現在嗎?」宜均問。

 

  「當然啊,不然要等到下堂課嗎?我不想再上了。」我搖搖頭,對於再忍受下一階段的五十分鐘表示不願意。阿玟和宜均見狀,也開始收拾文具,「那我上個廁所,等我一下喔。」阿玟說。

 

  就在阿玟一臉舒爽地走回座位,提起包包隨我們出教室時,上課鐘忽地響了起來──短暫的下課時間總是呼嘯而過。我們一轉身,走廊上一個渺小的身形漸漸巨大──是唐老師,他正朝我們徐徐走來。

 

  「欸…妳們…」眼前的唐老師抬起空下來的一隻手,緩緩指向我們,「不要走啊。」他的聲音諳啞,茫然無措,像垂死老人對孫女叫喚著絕望的低吟。

 

  「現在怎麼辦?」宜均面露驚慌,無助地望著我。

 

  「趕快往反方向跑啊!」我小聲地說。

 

  於是在那晚春的微熱早晨,科學一館內的三樓迴廊上三位妙齡少女沒命地往樓下狂奔,演出了好萊塢動作片裡總會出現的驚險一幕。我們不停跑著、跑著,不敢往後望,深怕一回頭,一個瘦削老頭就會伸出魔爪,將我們抓進教室。

 

  我們不是當紅演員,唐老師當然也沒有追上來,課堂上還有學生等著他呢。

 

  氣喘吁吁的三人一回寢室,就見小青才剛梳洗完畢,懶洋洋地襯著春天的睡意,「咦?妳們怎麼回來啦?」她問。

 

  「翹課了。」宜均答。

 

  「終於想開啦?」小青笑著說。

 

  「可是被老師看到了。」我有些無奈。

 

  「但老師剛和我們有一段距離,他的眼鏡又髒髒的,說不定看不清楚。」阿玟停頓了一會,想獲取大家認同似的繼續說,「他…應該不會記得我們的長相吧?」

 

  「不一定耶,我覺得他記憶力超好的。」小青嚴肅地搖搖頭,娓娓道來幾天前她在學校7-11閱讀雜誌時看到唐老師的情景,她說,「雜誌區前不是有片玻璃嗎?老師就站在玻璃外,像敲門一樣敲著玻璃,敲了好幾下,直到我抬起頭,」小青提起手,學起唐老師的模樣,「『妳很久沒來上課了喔。』」她裝起老師神秘莫測的嗓音,說罷還推推眼鏡,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啊…太可怕了。」宜均皺眉抱胸,看似有點後悔方才沒有回應老師的聲聲叫喚。

 

  「沒關係啦,老師從沒點過名,不然小青早被當了。」我出言安慰宜均。

 

  「多謝妳的解釋喔。」小青悻悻然白我一眼,拎起包,出門找阿超去了。

 

  看著她幸福離去的背影,我感到說不出口的悵然若失,心頭好似蘸濕的毛巾被扭了一下,滴滴答答滲出水來。小青翹課是為了約會,那,我呢?宜均和阿玟呢?我們逃離了散發鬼魅氣質的陰鬱老師後,怎捨得將大好時光耗費在課本上呢?

 

  我走至窗前,拉開赭紅布簾,只見輕淺的陽光淡淡照上女二舍前的廣場,這廣場不多久後將被命名為「逐風廣場」,打敗同樣角逐廣場名稱的「好人廣場」。雖然在故事的開始我就告訴各位向晚時分的廣場處處是熙來攘往的情侶,但以交大懸殊的男女比例而言,亦有許多男孩只能扮演「好人」,告白失敗心碎於此,「好人廣場」的確名符其實。可瞧瞧本寢的三位單身好女孩,「好女孩廣場」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項。

 

  我略略抬頭,望向晴空,棉絮似的白雲慵懶鬆散,緩緩飄過。這麼好的天氣,賴在寢室實在太過可惜,「兩位,記得寒假前說好的出遊嗎?」我回頭一問。

 

  「當然哪。」宜均從剛亮起的電腦螢幕前轉過身,與我四目相望。

 

  「是不是該計劃一下啦?」我說。

 

  阿玟聽聞此話,自座位上站起,對著我倆露出一臉燦爛,「哇,終於要出去玩了嗎?」她天真地笑著。

 

  「嗯!」我用力點了頭,算是回應了她的期待。等小青回來,定要找她細細討論!走回書桌前,我旋開桌燈,想像小楠的無趣、阿江的親切,他們會願意一塊出去玩嗎?那…小夏學長呢?我該邀請他嗎?

 

  掌心沒來由感到一陣濕熱,我放開支頤雙頰的手,才發現臉剛發著燙。我豎直指頭再次輕碰上臉,一股火辣的黏稠席捲而來。就像那個晚上,指尖觸碰上那團融化巧克力的瞬間,一種夾帶著羞愧和噁心的滿足蔓延全身,令人不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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