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采齋

　　昨晚大約六點半的時候，我正在家樓下趕稿，趕到上課快遲到了才好不容易到一段落。

　　圖書館的冷氣很安靜，我慢吞吞地拔掉電腦鎖，心裡仍有點煩躁。週五要截稿了，還剩好一大篇幅沒寫，每次寫書都有一種矛盾的情緒，總覺得該早點開始，又覺得說不定晚點開始會比較有效率－－距離截稿越近，精神越能集中，速度也可以加快。但我沒料想到的是，壓力也同樣增大了。這兩天胃脹氣，還常感覺一坨又一坨的屎堆藏腹中，怎麼也拉不出（笑）。就在我要關掉電腦之前，收了一下信，然後我就看到新信件，裡面寫著：恭喜您，獲得2014竹塹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第一名的佳績。請您盡速繳交以下文件......

　　第一名？不會吧？我從國中畢業以後就沒聽過第一名這個詞了！我不但得獎，還是第一名！不是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是第一名耶！我重複看了三次，確定我不是因為太累了突然變成文盲。

　　第一名第一名第一名第一名。這是我當時腦中的樣子，全部都是字。一年多來，參加了這麼多比賽，我終於拿下我的第一個小小獎項！我忽然感到胸口很緊，喉頭裡梗著刺啊骨頭的，眼眶有點濕，但沒有眼淚。我停下收拾，傳了LINE出去，傳給李先生，傳給爸媽和弟弟。然後我禁不住走到門外，打了電話。我一直壓抑自己想尖叫的感覺，電話那頭是一聲又一聲的妳好棒，女兒妳真棒，爸顯現一興奮就開始落英文的性格，說：I am so proud of you！

　　然後這兩人就忙著把這消息四處轉貼到家族共有的LINE群組裡，我呢，也忙著把這消息貼在一個又一個的姊妹秘密社團中。

　　搭捷運去教室的路上，我以飛快的腳步表達心中滿溢的興奮，前方的路有點看不清楚，我快哭了我快哭了，我想，但我沒有真的哭出來。好像世界都在旋轉。好像我快要飛起來。那種通俗小說裡面才會出現的形容詞，原來是真的。

　　我想起在寫這篇稿的當時，我正處於一種有點失意的狀態。我好像分裂成兩個我，一個是望女成鳳的母親，一個是讓母親失望的女兒。為什麼怎麼樣都寫不出好的字？坐在電腦前發呆做什麼？我責備自己，花好幾個小時寫出短短三五百個字，寫了又刪，刪了再改。這樣寫不好，那樣寫又不對。我不斷批評自己，直到文學獎報名截止的前一晚，終於崩潰在李先生面前大哭：「我不要當作家了！當什麼作家？累死了又沒錢，還寫不出來！我要回去當工程師賺錢－－」我哭著，把電腦螢幕關了。我不想看到我的文章，裡面大概還有一千多字空白著（以我那時的速度，大概要寫個兩天還不一定寫得出來），而且還沒修。

　　李先生摸摸我的頭，說我們去外面散散步，回來妳就知道要寫什麼了。去買個宵夜好嗎？

　　去哪裡買宵夜？我怕來不及。我說，我果然還是念著我的稿子。

　　樓下全家就好啦。

　　於是我們下樓，買了布丁和麵包，他問我要不要吃洋芋片，我最喜歡的，我說不要，我要忍耐，會長痘子。今晚沒關係啦，放輕鬆一點，他說。

　　我們最後還是沒有抱著洋芋片回家，我用一點意志力又再堅持了一下。回到家，我吃了一點東西，抹掉眼淚，開啟螢幕，開始寫了。

　　牆上的時鐘緩緩走著，身邊大片的玻璃映著我的側影。我慢慢，慢慢把字一個又一個地補上，然後叫李先生先去睡吧。他不聽，坐在隔壁的沙發看著無聲的電視。先去睡啦，你明天要上班耶。到了一點多，他終於撐不住眼皮，頭枕著扶手，說好吧，妳要加油喔，然後沉沉睡去。他就這樣在沙發上睡了一夜。

　　在半夜工作是種很奇妙的感覺，特別身旁是一片大窗的時候。我不是個喜歡熬夜的人，也很少會獨自享受什麼，但是那個晚上，我覺得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我眼前的文字。我的生命在某刻忽然只剩下一件事情，就是把這篇文章寫完，把女主角帶往她該去的地方。然後窗外透出一點深深的灰色，再過一會，灰就已轉白。我面著西邊，不知道陽光是什麼時後出現的。我只知道，凌晨五點了。

　　好累好累，我超累的，但我還沒寫完。我沒辦法了，一定要小睡一下。我上樓倒在床上，調了七點的鬧鐘。李先生在六點半的時候起身，進了房間看到昏死的我，我有沒有睜眼和他講話已經忘記了。七點整，我起床，修稿到九點。接著我依照文化局要的規格印出稿子，在中午之前準時寄了出去。

　　我寫完了，而且沒有遲到。這是我在櫃台自小姐手中接過收據的唯一念頭。然後我一路睡到傍晚六點。

　　「值得了值得了！」媽說：「那天的熬夜值得了。」

　　是啊，真的值得了。但是，就某種程度而言，在那一天的早上九點，我完成這篇稿子的當下，一切就已經值得了。我挑戰了自己，克服了一些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恐懼。

　　李先生整個晚上都在笑，笑得像是嘴裡隨時都會吐出愛心一般。他把我得獎的消息公佈在臉書上，好像得獎的是他自己。我們共通的好友不多，自然沒有很多個讚，他不一會兒就檢查自己的手機，說怎麼那麼少讚？我看著他，心裡想如果是我自己貼的話，說不定隨隨便便就會有150個讚喔？李先生一直說要tag我，可我沒讓他這麼做。

　　我必須說，我還沒有這麼沉著，沒有不被大量誇獎沖昏頭的自信。我怕貼了以後開始數讚的慌忙，怕自己太久的得意忘形，怕我忘記還在路上。在我還沒闖出什麼大名堂之前，我得保持低調。畢竟說穿了這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也只是33個人參賽的小比賽而已。在那些一兩百人，甚至是數百人參加的文學獎項中，我還沒有什麼成績。未來還要更加努力，路還很長。而我的夢很大。

　　但，我還是很謝謝為我喝采的你們。因為有你們，才有現在的我，和未來更好的我。我終於開始有一點點理解，那些很有成就的人，為什麼站在台上總是心懷感謝，總是說：今天我擁有這樣的成就，不是只屬於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