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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到那一天為了阿玟,我開口邀了拖鞋小楠到浩然走走,而他爽快地一口答應了。於是我們三人就這麼有點可笑地,並肩坐上浩然大門前的階梯。
浩然是本校最驕傲的圖書館,寬闊方正的大樓,只消步上幾級階梯後便通上門口,門外立著一片圓弧牆面,牆面上是金色瀟灑的「浩然」,浩然下是列正體字:「圖書資訊中心」。圖書館的外觀由於歲月不斷地親吻,已經有些斑駁髒汙了。難以形容其顏色,看起來就像清洗水彩筆的筆袋中,混了米色、橘色、紅色和黑色的水,灰灰的、淡淡的。但我必須說,這顏色在交大的建築物中,還算是好看的了。
這座圖書館不僅書冊豐富,尚囊括了各式人文、理工、社會科學期刊;據說室內面積將近萬坪的浩然,藏書將近百萬冊,期刊將近三千種。無奈當時的我尚未立志成為一名作家,因此在交大的那幾年裡,我並沒有好好善用浩然的資源,只技巧性地運用了某級階梯,和階梯上微涼的風。
在坐上階梯前,我拉著阿玟往小楠那兒湊,想讓阿玟站在我倆之間,那麼待會一坐,她就能輕輕感受到小楠紮實的肩。怎知這小妮子羞怯成性,硬是逃到另一邊,伸手拉了拉我,彎身在我的左側。接著小楠亦一派自然,毫不在意地往右席梯而坐,手肘還不小心撞了我的腿。
好吧,被夾在中間的我,也只好屈膝坐下了。
坐下後,我先轉頭看了看小楠,他直視著前方,沒有說話,那雙舊拖鞋在月下閃著破碎的光。我又回望了阿玟,她撫著裙上的蕾絲,雙膝緊靠,對我傻傻一笑。如果他們一直都不開口,那我的責任就大了。
「今天…月亮好圓喔。」我說了一句傻話。
「對…對呀。」阿玟接了話,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握了握我的手,掌心全濕了。
「我有時覺得,月亮大得就像廣告氣球一樣。」
「對…對呀。」阿玟繼續接話。
「這句話其實有些怪,因為月亮本來就比氣球大得多。」我自言自語著。
「對…對呀。」
再和只會說「對呀」的阿玟討論月亮的話題,我可能會被自己澆淋出的無聊給包圍至死,這不是辦法,我試著將話題導引到小楠擅長的「讀書」,「小楠,要是阿玟電子學有問題,可以問你嗎?」
「可以呀。」小楠回答。他的身軀微傾著靠向膝,小手臂像兩根小竿往體外戳,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到空曠廣場前的幾棵樹,夜色下只是團黑壓壓的影,究竟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看看我身旁這位可愛女孩,她可是為了你才穿裙子呢。
我還得再說些什麼…說些什麼好呢?我迅速翻閱著腦中的話題…,天氣,晴朗。社團,沒有。課業,談畢。女人,不好。電影…電影!
「對了,你喜歡看電影嗎?」
「還好。」
「還好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普通吧。」
「普通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
麻煩的男人,總是能用幾個字就結束話題(俗稱「句點人」嗎?)。
「那你到底喜歡什麼?」
小楠沉吟了一會,好似我的疑問是「你心目中的理想女孩類型」一般困難,許久他才緩緩說出,「打球吧。」
「蛤?穿拖鞋…可以打球?」我震驚萬分。
沉默的阿玟忽地笑出聲來回了話,「打球當然是穿球鞋呀。」
「對呀,打球當然是穿球鞋啊。」小楠說。
「原來…你有球鞋啊?」
「不然呢?」小楠反問。
「呃…我的意思是…」為了彌補方才無禮的驚訝,我試著修正了一下句法,「你…你既然有球鞋,上學偶爾穿穿球鞋也不錯呀,哈…哈。」我發現了自己的不自然,只好假笑幾聲,那笑聲乾在風中,掉在浩然延伸出的磁磚上。
阿玟笑得更厲害,而小楠也笑了。
「我只是覺得穿拖鞋上學很方便而已。」小楠將目光移向左,對著我倆說。
「因為…不用穿襪子嗎?」阿玟一臉認真。
不用…穿襪子?「有道理耶!」我想起自己洗衣後不時弄丟一隻兩隻襪子的悲傷回憶,不等小楠回答,拍手叫道,「這樣不但不用洗襪子,也不需常買襪子了。」
「呃…要這樣說也可以啦。」小楠微微牽動嘴角,看起來像在微笑。月色照上他的臉,我看著他悠遠的眼神,卻看不清他的心。
「那你為何不買雙好看點的拖鞋?」我問。
「有需要嗎?」小楠說,(真是不討喜的男人)。
「其實這雙拖鞋蠻耐看的呢。」阿玟接道。
嘖嘖,從前我老不知「愛情總是盲目」為何意,那一晚算是瞧清楚了──當一位尚有美感的女孩評斷掉漆的咖啡色破拖鞋「蠻耐看」時,就是愛情盲目的模樣了。
「也對,超~耐看的呢。」為標榜友情至上,我緊跟著附和盲眼女孩。
「豆豆真沒誠意。」盲女以手臂輕輕撞了撞我,嘟著嘴笑了。
我們三人就這麼坐在晚風裡,興致勃勃聊著令人費解的主題──拖鞋、球鞋和襪子。我初次體認到穿拖鞋的學問,亦感受到阿玟盡力向小楠開口的勇氣。雖然話語中夾雜著愛情的偏見,我依舊覺得她棒極了。
多年後當我和阿玟提起這一夜,她仍不改嬌羞性格,伸手遮了脹紅的臉,「噢,我好想忘記這段喔!」她說,惹得大家都笑了。但不管她多想忘記,我想,那一定是生命中極為珍貴的一刻吧。年輕時候的愛戀,有著風雨飄搖都無法摧毀的美麗,不論年月如何逝去,每一次回想起,依然像寶藏般讓人漾起甜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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